因為愛

因為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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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愛(節選)

作者:微笑的孩子

Episode 1

歐陽

從歐陽死的那天起,我們都不再純潔了

從那一天起,妻子就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理解
她是太傷心了
遇到不幸的人們總會在兩種時候不太表露自己的悲傷
一種是他夠堅強
一種是他明白自己走不出來了

歐陽去世的這些日子來
我也渾渾噩噩的
好象一瞬間就忘記了許多事情
即使是對歐陽的事情也不是那麼傷感
我只知道
我要安慰身邊的這個女人

我走到妻子的身後
我盡量走得很輕,很輕
她正在沖咖啡
濃的,黑咖啡

碰的一聲,我撞倒了她身後的椅子
她回過頭
我故作自然
她的表情忽然難以名狀
有一些難過
一些孤獨
一些恐慌

歐陽的離開已經成為我們這段時間天天想起卻又不敢面對的事情
妻子在迴避
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是在我面前忙碌著自己的事情
打掃衛生,清洗衣物,澆水培土
漸漸地,我已經習慣
被她忽略
就這樣看著她

每天晚上,我還是會俯在她的耳邊,用最溫柔的句子來安慰她
那些我們初次相識的時候
她也曾給我的句子
然而現在
妻子只是把身子蜷縮在被子里
不住地顫抖

原來寒冷能讓人顫慄
回憶也可以
妻子陷在了對歐陽的回憶里
就遺忘了我
這是讓人最無能為力的事情

終於,這個家已讓我感到陌生
還有孤獨
一個陌生的女人
天天在我面前演出著傷心的默劇
太過投入的她
卻忘記了唯一觀眾已經黯然離場
究竟還剩下什麼
還深深銘刻在生活的每一個瞬間?

我決定離開
於是大步走出家門
推開門
我看見一個老人筆直地躺在地板上
沒有眼眸
但我知道他正看著我

你要離開了?老人問
我說是
你明白我們為什麼會離開么?
我說是因為孤獨罷
老人搖搖頭說年輕人,有的人即使再孤獨也不會離開的
是因為遺忘
如果已經知道被遺忘了,你還會不會在那裡等她?

誰遺忘了誰?
還是
我們遺忘了自己?

最後,我還是決定向妻子告別
她在煮咖啡
濃的,黑咖啡

我從後面輕輕地抱住了她。

你還記得
多年以前曾斬釘截鐵緊緊要擁抱的某個人么?
如果早知擁抱之後遲早要相忘
你還是不顧一切張開懷抱么?

妻子沒有理我
只是一顫
恍如隔世般回過頭來
對著牆上我的黑白照片

歐陽
是你么?

Episode 2

她是一個很嚴重的抑鬱症患者,她隨時都可能自殺。
她自殺過許多次。
我是她的心理醫生。

我成功地控制住了她的病情,這樣的病人,我處理起來已經是輕車熟路。

她把我當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我曾經告訴過她,其實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扇門。
那是通往幸福和快樂的門。
我只是幫她找到了那扇門。

她說,我不是幫她找到了那扇門。
我其實就是那扇門。
漫漫人生,其實她曾經過許多扇門。
可惜每一扇門她都沒有敲開,而是把她隔絕在深淵裡。
所以,她常常絕望。

有的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喜歡上了她。
可惜,她是病人,我是醫生。
我還是一個專業的醫生,
凡是專業的意思就是像機器一樣冷漠。
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結婚了。

我也許是她的那扇門,但我的那扇門絕不應該是她。

她是個敏感的女人,自然意識到了我的迴避。

她開始把自己關在一個黑暗的房間里。

只有我,輕輕推開房門的時候。
一絲亮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
她才會微笑。

我知道她在卑微地乞討,
一扇偶然會開啟的門,
施捨的點點亮光。

我的專業告訴我,
這一切不會改變,只會變得更糟。

我的決定很殘忍,
我蹲下來,
我告訴她我已經結婚了,
我告訴她我沒有愛過她,
我寬慰她如果放棄一切都會好的。

她默默地聽,
懂事地點頭。

我知道這樣很苦,
所以我們才會生病。

臨走的時候,我囑咐護士看好她,
邁過了這一關,她一切都會好的,
我們一切都會好的。

就在第二天晚上,我被一陣悶響的,有節奏的敲門聲驚醒。
她來了。
我回頭看看,妻子在卧室織著毛衣,好象什麼都沒有聽見。

她用力地敲門,
用力地希望有一絲陽光能照在乾涸的臉上。

這個時間我能怎麼做?
我只能選擇殘忍,
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是這樣,
敲打著一扇永遠不會開啟的門。
那麼,這扇門既然永遠不會開啟,
門外有沒有陽光,
真的那麼重要嗎?

一聲讓我心裡猛地一震的巨響,門外再沒有了聲音。

我打開門,她倒在了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我這才明白心裡的那扇門如果徹底關上,
生與死對有的人已經不再重要了。

法醫來了,用專業的語氣告訴我,她是活活撞死的。
用來敲擊房門的,不是手,
而是她的頭顱。

看護她的護士也來了,我沒有責怪她,
最應該被責怪的人其實是我,
我是殺人犯。

護士冷冷地看著我,用專業的語氣告訴我,
她是應該顱骨骨折造成的死亡,
我隨口說我真沒想到她會用那麼大的力氣撞門,
護士的眼神突然變了,深吸了一口氣,用有些恐懼的語氣說:

「昨天晚上,
她就在醫院跳樓自殺了,
她的手和腳,

全摔斷了。」

Episode 3

人樹

她靜靜地坐在我的對面,笑容還有些拘束
說起那個男人的時候,偶爾會擦擦眼淚
那是個多好的男人啊,她一遍一遍地告訴我
這幾年她過得有些難,衣服也開始襤褸了起來
可是說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蒼白的臉上就會有些血色來

我知道她曾經活過那麼一次的
也許殘忍的不是背叛,只是時間

有個朋友告訴我這個世界是瘋狂
所以我們必須瘋狂地生活
不用在乎很多事情

他在乎,我其實明白
眼前這個女人也在乎

只是時間總是讓我們遺忘很多東西
愛過誰,恨過誰
在什麼時間,對著誰痴痴地微笑

我安慰她,那只是一個很簡單愛的故事

我的人生留在了他那裡
她怨恨地說
可是那些溫柔的片段,可惡地印在回憶里
就像影子,永遠擺脫不了
只有在黑暗裡存在
我恨他
但是離開了他我該怎麼辦?

她把我引進暗房,我看到了那個男人
像一棵樹的樹根一樣,軀幹已經變得扭曲,身體盤在一個大罈子里

我的手段很高明的,他還活著,女人笑著說
我把他的骨頭全部打碎,然後從琵琶骨穿進鋼釘把他支在罈子里
再切掉他的嘴唇,這樣每天就可以灌溉糧食進去

現在好了,我們可以永遠不分開了
也許愛一個人,就應該把他變成植物,養育著他
而且不管時間怎麼變換,不管他的枝葉怎麼伸長,都不能離開我的身邊

女人在我面前咯咯地笑

我在他要離開我之前,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俯在男人變形惡臭的身體上,溫柔地說

Episode 4

腐爛

骯髒而濕潤的地板,惡臭又冰冷的空氣

一個簡陋的土炕上躺著一排乾癟的人影,用警惕的目光盯著我
炕旁邊,有一具深度腐爛的屍體

雖然戴著口罩,可我還是幾欲嘔吐
我把錄音筆小心地對準土炕最裡面那老人的嘴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
誰能相信
世上有這樣悲慘的人活著

死去的是誰?我問
老人瘦得像個骷髏,眼眶深陷,屋裡沒有電燈所以光線昏暗,所以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已經瞎了
是我的大兒子,老人說,他想離開我,所以就死了

老人已經瘦得不成人形,肩膀附近有的地方有細小的破皮,似乎可以看見肋骨
我打量了一下他身旁油膩破爛的被單,有一個空當,還有被翻開的痕迹
下面露出一些黃紅色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好象真的是有人離開了
於是那個人就死了

這樣活著
我們都明白死了可能會更好一點
但是
人總是喜歡本能地選擇痛苦地活下去
這就是人的精神
也是人的悲劇

不知道是多久的事情了,我的女人丟下了孩子離開了我
老人的聲音氣若遊絲
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我這一家人再不依靠任何人,任何事,我們要自己活下去

我憐憫地看看床上躺著的人們
他們有男有女
他們的眼睛空洞無神

只是選擇活著
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我忍住顫抖
問老人最後一個問題

他們
都是自己選擇躺在這裡的嗎?

老人的眼裡突然在黑暗中發出帶著渴望和驕傲的目光
他說:
一開始,是我要他們留下來的,現在他們,誰也不能離開了
然後
我們繼續
在繁殖

不信,你揭開被子看看

我頭皮一陣發麻
用不止抖動的手鼓足勇氣揭開泛黃的被單

被單下的土炕上
長著密密麻麻的血管
從老人的身下發散出來
連接著每一個人
他們瘦如骨架的身軀上都爬滿了血管

我看到了更可怕的東西

在大兒子的位置上,有一些斷裂了,但斷裂的血管糾結在了一起,盤著了一個嬰兒的形狀
嬰兒的頭部已經成型,頭蓋骨卻還沒有完全合攏,裡面是微微蠕動的血管和神經

這是我的孫子
老人慘淡的臉上撲滿了幸福的光芒

Episode 5

孩子

和妻子離婚以後,我便光明正大地和男友同居在了一起。
妻子走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要,還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筆錢,一幢房子,還有一個才滿月的孩子。

坦白地說,
我和男友的日子是幸福的,
我們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
我們擁有自己的小小世界。

男友是一個很年輕,很害羞的大學生。
他不愛說話,說話很小聲,笑起來臉上居然有兩個酒窩,
比女孩子還好看。

在我們的世界裡,
我們常常玩一種角色扮演的遊戲,
我們的生活總是很新鮮,很刺激,
有時候我是老公,他是妻子,
有時候我是男朋友,他是女朋友。
我們都很投入,
動情的時候,真的會有笑有淚。

男友對我的孩子很好,比任何一個母親都還要溫柔,
看得出來他真的喜歡這個孩子,
恨不得這也是他的孩子。

我會不會懷孕?
有一天男友依偎在我的懷裡突然問我。
他的眼神居然像少女一樣羞澀又惶恐,給我帶來了強烈的快感。

原來這個遊戲,他比我還投入角色。

不會。
我柔聲說,
抱緊了他,
朝朝暮暮。

可是從那天起,
他似乎擺脫不了這樣的角色,
每次纏綿以後都會焦慮不安地問我,
我會不會懷孕?
我真的會不會懷孕?
就像所有偷嘗禁果的女孩似的緊張不已。

你怎麼可能懷孕?
有的時候,
我開始厭煩這樣的遊戲,我很想這樣說。

看著他清澈純真的眼神,又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投入角色,
他越來越焦慮,
甚至買回來很多測孕試紙,一張一張反覆地測試,
他甚至悄悄聽保育廣播。

我究竟會不會懷孕?
他還是一遍一遍地問。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終於忍不住對著他大叫,
你是個男人!

他好象根本就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麼,
只是默默地流淚,抱著我的孩子,
溫柔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
我不怕懷孕,
可是孩子萬一不是你的怎麼辦?
我好想要一個你的孩子。

從那天起,
他每天都要抱著我的孩子流淚,
看見我的時候,
他走了上來,
拉住我的手。

我的孩子一定是你的,
對么?
他的嘴唇不停地發抖,忐忑地說。

我終於到了極限了。

我厭惡地推倒他,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蒼白。
滾!
我咆哮。
他全身劇烈地顫抖,用幾乎絕望的聲音說:
你不相信孩子是你的么?

我覺得自己已經瘋了,衝出了大門。

等我回來的時候,本來打算告訴他我們分手的。

他穿著孕婦裝,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他的痛苦的臉上洋溢著母性的光輝,僵硬地透著甜蜜的微笑。
他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孕婦裝上全是血跡。

我的孩子也不見了,
因為他剖開了自己的肚子,把我的孩子塞了進去,然後用線縫上。

他臨死的時候,
用血寫了幾個字在牆上。

親愛的,
我有了你的孩子。

Fin.

火車的輪迴

火車

作者:小汗

第一次見到人死,是在小學二年級。學校的大門正對著遠處的鐵道,每天都會有火車轟轟隆隆地經過,那時我們一群小孩子就會跟著火車瘋跑。

有個男孩不是學校的學生,他是個傻子。每天在我們放學後他都跟著我們,一邊跑著一邊流著口水。我們叫他跟屁蟲,他卻一直對著我們笑。

我們騙傻子往火車上扔石頭,一聽到玻璃被打碎的聲音就嘻笑著跑開,剩下傻子一個人被大人訓斥。

一天下午我們遠遠看著火車開來,卻還是著傻子跑過鐵道。

當我跳下鐵道,風從背後把我的頭髮撩起,我聽到了傻子的尖叫。

那個傻孩子的上半身倒在我的腳下,他的下半身卻在鐵軌當中被壓成了肉餅。大人們用草席把他的屍體蓋上,我卻一直瘋了似地抓著他露在草席外的手,那手冰冷已經沒有了一點溫度。

我不喜歡穿白襯衣,討厭的要死。

從那以後,我變得沉默少語。每天都盯著學校外面的鐵道發獃。

因為大人說那條鐵道有鬼,我想看到傻子。

鐵道的附近有兩根電線杆,它們之間的距離一米多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裡成了殺狗的地方。

大人們將狗四肢分開綁在兩根電線杆之間。輕輕一刀,狗血便飛濺到電線杆上,那紅紅的血在灰白的電線杆上異常的明顯。

那兩個電線杆周圍的地上從來沒有長起過草,血色深深嵌入地面,我用小腳輕輕踢著那裡的石子,我聽見石頭相撞的聲音,那聲音像狗叫。

我就這樣在鐵道邊踢著石頭,一直到深夜。

媽再不讓我去鐵道那邊玩,她知道一次就打我一次。打過就抱著我哭,那時我就會輕輕摸著媽的頭髮,媽的臉頰。

媽不哭。

我喜歡火車,每次都偷偷躲在鐵道下面的草叢中盯著火車經過。我仔細地數著每一列經過的火車,火車開得好快,我總是不能清楚地數清火車的節數,但有一次例外。

大人們說那個人是自殺的,當火車經過時他飛跑著沖了過去。我來回地數著火車的節數,是十三節,數了兩次都是十三節。

那個人的把枕木都給染紅了,一大團好像是盛開的花。花的中間是嵌著白點,那是腦漿。

可惜火車只有在撞了人才會停下,有一次我看過一隻貓在經過鐵道時被迎面而來的火車撞飛。火車依然像風一般地飛弛而過,貓卻像樹葉一樣飄到了空中。

後來我找到了那貓,它飛到了鐵道下面十幾米的地方。它的腸子散了一地,四肢不停地抽搐。它喵喵地叫著,我卻沒有一點辦法。

小貓,你很疼嗎?

我同學家養過一隻純種的波斯貓,兩隻不一樣顏色的眼睛好像是大大的玻璃球。我每次去同學家都把它抱在懷裡,弄得一身貓毛。

有一天,同學笑嘻嘻地告訴我,他家的貓在門口的馬路上被壓死了。

我想起了被火車撞死的貓,問他,貓的腸子出來了嗎?

不,發現時已經被過往的汽車壓了好多次,扁扁的成了一片。

後來我開始不斷變換著學校,最後一次轉學我已經四年級。

我的同桌是一個黑黑的女孩,她用左手寫字,右手用漂亮的手帕包著。

我坐在她的右面,她的右手總放在書桌里,只有寫作業時才用右手壓著課本。

那裡麵包著什麼?我指著她的右手。

她解開手帕,我看見光禿禿的手臂,手臂的一端有著人字形的縫痕。

好看嗎?兩年級時坐火車時被車門壓到,右手當時就跟雞爪子似的,醫生說怎麼也留不住了。

每天早晨光她都扎不正辨子。早自習上她放開自己的頭髮,於是我幫她抓著發辨,她用唯一的左手給自己綁好皮套。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轉過學。

小學畢業時,她用手帕包著的右手輕輕摸過我的臉,我假裝睡得很熟一動不動。

手帕裡面肉肉的,很柔軟。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因為我們在不同的中學和高中。

知道她自殺已經是我大學畢業以後的事了,很多人都對她印象很深。

因為她的右手,還有她的孤僻。

她高中畢業時無法報考大學,有人說她整個高中從來沒有笑過。

我去了她家,看到了她的遺像。她黑黑瘦瘦,頭上的發辨依然後沒有扎正。一絲淺笑掛在嘴邊,如同十年前一般羞澀可愛。

她喜歡過我,這誰也不知道。我在高中時就收到過她的信,可是我卻把那些信都撕碎扔到了學校後的山上。

跟我一起去看她的遺像的是一個警察,一個只有右眼的警察。

他哭了,淚水只從那隻獨眼中流出,幾年的醫學生活讓我在第一時間裡就發現了他的左眼是假的。

她是怎麼死的?

她媽告訴我們,她是卧軌自殺的。瘦小的身子像是樹葉被風吹入鐵軌,一瞬間就被火車車輪碾得粉碎。

你為什麼一直在找沒有右手的女孩子?我問警察。

警察低下頭,從自己的左眼裡取出那個假眼球。動作熟練,像是從煙盒中抽出香煙一般輕鬆。

那粒假眼有著琥珀的顏色,在陽光下閃出耀人光采。

我五年級時坐火車,被窗外的石頭打中了左眼。那時我痛得亂撞,後來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尖叫,我把那個小女孩的右手夾在了火車過道中的鐵門裡。

我手顫抖著從他遞過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我從來不抽煙。

等我從北京的醫院裡回來,我才知道那個女孩的右手已經沒有了。可是我一直沒有見到她,因為她治好了手以後就搬了家。

你去查誰扔的石頭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警察笑了。

是一個傻子。聽說後來被火車軋死了。

……

我問媽,為什麼我害怕穿白襯衣。

媽沉默了好久,那次傻子被軋死時,你的後背上濺了好多血。整個一件白襯衣都花了,那幾天你晚上都會驚醒,抱著我哭……

不久我穿了件白襯衣去參加了警察的葬禮,葬禮上黑壓壓都是穿著警服的人。他的局長在念悼詞時說因為警察的左眼看不見,所以當第二個匪徒拿著刀從他左面衝上來時,他還在緊緊抓著右邊的匪徒……

野性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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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之口(凶暴な口)

作者:[日]小松左京
翻譯:趙海虹

(序)

完全沒有理由。

為什麼需要一個理由呢?人們總想要為每一件事都找出理由,可真理是永遠無法解釋的。所有的存在為什麼是現存的樣態?為什麼是以這種方式而不是別的方式存在?

那種理由,還沒有任何人可以解答。

他望著窗外磨牙,胸中怒火熊熊。有時候,這種憤怒突然之間就把他淹沒了,在他軀體的中心瀰漫著一種劇烈的無理性的衝動,一種無法對任何人解釋的毀滅的衝動。他猛地拉上窗帘,用力吸氣、收緊肩膀,然後回到裡屋。

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毫無價值、荒謬可笑的。活著是一件荒唐無益的事情。首先,這個毫無價值的玩意兒——我自己——就荒謬得讓人無法忍受。

為什麼這樣荒謬?

「為什麼?」——還是這個問題。

毫無價值,荒謬可笑,僅僅因為它就是這樣。每件事——財產、科學、愛情、性、生活,老於世故的人——自然、地球、宇宙——所有令人作嘔的污穢,讓人沮喪的愚蠢。所以……

不。根本不是所以,而是無論如何,我真的要去做那件事。

我要去做。他無聲地喊:我確實要。

當然,這將和別的事一樣愚蠢——事實上,在一切各式各樣的蠢事中間,也許是最愚蠢的?但至少這件事有那麼一點刺激——一種銳利的感覺。也許這個詳細周全的計劃的核心就是一種瘋狂的嘗試?也許是這樣,但至少——

我就要開始做的這件事是任何人在頭腦正常的時候從未嘗試過的。

毀滅世界?歷史上有千千萬萬人有過這樣的狂想。而他這個想法不是那麼陳舊的。不可能有更荒謬的想法了,只有它才能撲滅他心頭的怒火。我內心的火焰被一種高貴的絕望扇起來了……

(一)

進入內室,他鎖上門,打開燈。現在——這想法使他兩眼放光——現在開始了。

清冷的光線照亮了房間。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台家用電烤箱;一組煤氣灶、一部切片機、大大小小的平底鍋、一套刀具、一個裝滿各種調味料和蔬菜的壁櫥。旁邊是一個自動工作台,設置了全套程序,可以進行人類有史以來對身體進行過的任何外科手術——不管是難度多大、多麼複雜的手術,即使是最大的醫院裡才能做的,這裡也都能完成。手術台旁邊,是一些假肢:手、腳;任何一種最先進的人造器官。

萬事具備。他花了整整一個月時間去策劃細節,又花了一個月準備工具。據他推算,作好全部準備至少又多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好,那麼——讓我們開始吧。

(二)

他脫下褲子,爬上手術台,把控制器的許多電極接在身上,扭開攝像機。

開始了——

他用一種戲劇化的姿勢拿起手術台支架上的注射器,檢查壓力刻度,調整設置——調高了一點,因為這是第一次注射——然後把禁用的麻醉劑注射進他右大腿。

大約過了五分鍾,這條腿完全失去了知覺,他扭開了自動手術機。機器運作時吱吱嗚嗚的聲音;自動指示燈熄熄亮亮;他的身體不由自主被向後猛拉,同時黑色的機械手延伸出 多個分支。

桌上凸出的夾子固定住腿的脛部和足踝 。一隻鋼爪握著一個消毒紗布包往下滑到大腿和骨盆的連接處。

電子解剖刀如絲一般細細地切過皮膚,所過之處非常熾熱,幾乎沒有鮮血流出。切開肌肉組織……露出大動脈……用鉗子把肉夾下來……包紮……切除並處理感染的肌肉表面……嗡嗡叫著的輪轉機鋸條旋轉著切向股骨。鋸條切中了骨頭,那一剎那他閉上了眼睛。

幾乎沒有什麼震動感。當內置鑽石頭的超高速鋸條切過骨頭時,只發出了輕微的摩擦聲,同時給骨頭切面敷上混合的強力酵素。在精確的6分鍾內,他的右腿乾淨利落地同軀幹分離了開來。

(三)

機器用紗布擦拭他浸透汗水的臉,然後遞給他一杯藥水。他把藥水一口飲盡,深吸了口氣。他的脈搏在飛快地上升,更多汗水如雨般湧出。但幾乎沒有失血,也沒有什麼近似疼痛的感覺。神經治療很管用。不需要輸血。他吸了一些氧氣,以緩解頭昏眼花的癥狀。

他那條和身體分離的右腿直挺挺躺在床上。透過透明塑料的繃帶,可以看到:一圈外圍包著黃色脂肪的收縮的粉紅色肌肉組織、白色的骨骼中心可見黑紅色的骨髓。幾乎沒有流血。他望著這條膝蓋骨突出的毛絨絨的玩意,幾乎忍不住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但是此刻沒有笑的時間:還有更多的事需要做。

他休息了片刻以恢復體力,然後發出下一步工作的指令。

機器伸出一條機械手,抓起一條人造腿,把它安在剛才的切割面上;沒有扎繃帶的肌肉上藥以後已經恢復了。人工突觸中心的信息終端被與從切割處拉出來的神經葉鞘連在一起。終於,軀幹的義肢被用帶子和特殊醫療器械牢牢安在殘餘的大腿骨上。完成了。他試著小心地彎曲這條新腿。

到現在為止一切順利。他極其小心地站起來:變化使他頭昏、搖搖晃晃,但不管怎麼說他可以站立也能慢慢走路了。假腿是用某種運動時聲音很細微的輕金屬製成的。沒問題——夠好的了——反正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會坐輪椅的。

他舉起自己的右腿從桌子頭上放下去。腿太沈,幾乎使他蹣跚了一下。他又一次在心裡爆發了一陣野蠻的狂笑。我整個一生中一直拖著這些分量來來去去。切下這個肢體使他減輕了多少公斤的體重呢?

「好吧,」他咕噥著說,還在咯咯笑,「夠了。現在該把血排乾淨了。」

他把這一大塊肉扛上操作台,剝掉塑料包裝,系住腳踝倒吊在天花板上,用他的雙手擠壓,從切口處放血。

(四)

後來,在洗滌槽里沖洗它的時候,上面的毛被水敷濕了,在所有動物的肢體中,它看上去最像一隻巨大的蛙腿。他瞪著以古怪的姿勢戳出不鏽鋼洗滌槽的那隻腳的腳底心。

我的腿。凸出的膝蓋,很難找到合腳鞋子的高腳背,一隻運動員的腳上生的腳趾——這是我的腿!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爆發出一陣惡毒的狂笑,在笑聲中痙攣地折起腰。最後,這隻見鬼的堅韌的運動員的腳終於完蛋了……

(五)

是準備烹調的時候了。

他用大切片刀把這條腿從膝部切成兩截,然後開始用一把鋒利的豬肉刀剝皮。大腿骨裹著看上去很可口的肉,很是粗壯。當然,這是火腿。筋腱很有韌性;他用硬切片刀切得大汗淋漓,很快在身邊壘起了厚厚的帶著肌肉膜的肉塊。他把大塊脛骨處的肉放進裝滿滾水的大罐子,加上桂皮、丁香、芹菜、洋蔥、茴香、藏紅花、胡椒粒、其它調料和辛辣的蔬菜一起燉。腳被他丟掉了,只從足踝處颳了些肉下來。他把腿肉中用來做肉排的都切了片、擦了鹽和胡椒,並拍打肉片使它們變軟。

我會有勇氣吃它嗎?他突然問自己。結實的肉團總會梗在他咽喉的某處。他真的能夠把它咽下去嗎?

他咬緊牙關,油一般的汗水流了下來。我會吃的。這和人類一直以來烹制並享用其它有智慧的哺乳動物沒有什麼不同:母牛和綿羊,那些溫和的,無辜的,有著悲傷眼睛的食草動物。原始人甚至吃自己的同類;有些種族直到現代還延續著吃人的習俗。為了吃而殺掉動物——也許這中間有正當的理由。其它食肉動物也不得不靠殺戮生存。但是人類……

從他們存在的那一天起,貫穿人類歷史,有多少億萬人被殺掉而連吃也沒有吃?和那個相比,這樣絕對是清白無罪的。我將不去殺任何別的人。我不會去屠殺可憐的動物。通過這種方法,我自己吃的是我自己的肉。還有哪種別的肉能像這種一樣毫無罪過?

煎鍋里的油開始噼啪作響。他用顫抖的手抓起一大塊肉排,猶豫片刻,把它丟進鍋里。噼啪響的脂肪使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香噴噴的味道。他仍在發抖,他把輪椅把手握得太緊,幾乎要把它折短了。

好吧。我是一隻豬。或者,人模擬豬要糟糕得多:卑鄙,污穢。在我體內有個部分比豬還不如,還有個「高貴」的部分為比豬還不如感到無盡的憤怒。那個高貴的部分將把那比豬還不如的部分吃掉。這件事里有什麼讓人害怕的東西么?

(六)

被烤得金黃鬆脆的肉排在盤子上滋滋作響。他往上面抹了芥末,配上檸檬和奶油,澆上肉汁。他拿起餐刀的時候,他的手在打顫,餐刀敲在盤子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他汗如雨下,用盡全力握住餐刀,切割,用叉子戳起來,然後提心弔膽地把它送進嘴裡。

(七)

第三天,他截下了左腿。這一隻,脛骨和全部表面都被抹上了大量奶油,用烤肉叉叉起來,架在旋轉型烤肉架上烤了。至此他已不再恐懼。他發現自己驚人的可口:這個發現使一種混合著憤怒和瘋狂的情緒在他心底牢牢紮下了根。

第一周以後,事情越來越艱難了。他不得不切斷了自己的下半身。

在輪椅的方便馬桶上,他最後一次享受了排泄的樂趣。當他噴射的時候,他大笑了。

看看這骯髒的貨色!我排泄的是我自己,在我自己的內臟中儲存然後變成糞便!也許這是自我蔑視的最高形式了——或者是自我頌揚的最高形式?

(八)

當他失掉了髖骨以下的部分,兩條假腿就基本沒用了。但他還讓它們留在老地方。現在是換下內部器官的時候了,他向機器的計算機諮詢:「當我把腸子吃掉之後,還會有食慾嗎?」

「它不會受什麼影響。」這就是回答。

他拋掉了大腸,把小腸和蔬菜一起燉,把十二指腸做成臘腸。他用人造器官換下了肝臟和腎臟,然後把這兩個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一邊,放在裝著營養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在第三周的末尾,他換下了他的心和肺,最後,他把自己跳動的心切成細絲油煎:這是連阿茲塔克主持獻祭的祭師都無法想像的事情。(註:阿茲塔克人:16世紀西班牙人入侵時期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印地安人部族)

(九)

當他開始把自己的腹部做成餐點時,他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人類是可以在毫無食慾的情況下機械進食的。腹部用醬油浸泡著,加上了大蒜和紅辣椒。

在無數各種各樣、希奇古怪的被當作食物的產品中,有多少完全與飢餓無關、純粹是由於好奇而被開發的?即使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人類還是會吃最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他感到飢餓。吃自己同類的肉時,那種憤怒的感覺就像是用牙齒咬碎玻璃杯一樣。

食慾的源泉來自於原始的侵略衝動:殺戮和吃食;踐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那就是野性之口。

(十)

到現在,他的咽喉只能與一根管子相連。直接輸送到血液的營養來自一個裝滿營養液的容器。內分泌活動由人造器官完成。在這張嘴的盡頭,雙臂都被吃完;唯一保留的是頸部以上的部分,而在第五十天頭上,面部所有的肌肉幾乎都被吃光了;剩下兩片嘴唇在安裝的彈簧支持下咀嚼。眼球只剩一隻,另一隻被吞進嘴裡嚼掉了。

現在坐在輪椅上的,是和錯綜複雜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堆在一塊兒的一副骨架,在這副骨架上,唯一留存的是大腦和一張嘴巴。

不……

即使是現在,一隻機械手臂正在剝去頭皮,用鋸條把頭蓋骨的頂部乾淨利落地切了下來。

在暴露的小腦上撒上鹽巴、胡椒粉和檸檬汁,舀起滿滿一大勺——我的腦子,想到這是我的小腦。我怎麼能嘗這個東西呢?難道一個活人能夠品嘗自己腦漿的滋味嗎?

勺子毀壞了灰色的大腦。沒有痛苦——大腦皮層沒有感覺。但到了這時,機械手舀出一勺勺灰色糊狀的東西放到骷髏的嘴裡,嘴巴貪婪地吞咽下去時,「味道」已經無法辨別了。

(十一)

「是殺人案。」警官從屋裡走出來時,面對擠滿出口處的記者們說,「此外,這是一起殘忍、野蠻得難以想像的罪行。罪犯無疑是一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像是某種變態的實驗——身體被一塊塊卸下來,然後裝上人工器官……」

警官處理好媒體方面的問題,進了屋,擦去臉上疲憊的汗水。

從焚化爐過來的偵探疑問地看著他。「錄像帶已經燒毀了,」他說,「但是,你為什麼要說這是一次謀殺呢?」

「為了維持社會的美好與和平。」警官做了個深呼吸,「把它宣布為謀殺——指揮一次官方的調查——然後讓它成為我的秘密。這次案件——抹去案件中的證據——它們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你不能讓一個正常的市民看到在一些人心靈深處的瘋狂和自我毀滅的慾望。如果我們做了這樣一件事情,如果我們不小心讓人們看到了內心寄居的原始的野獸——好吧,你可以肯定會有人學這個人的樣。這一種人——你沒辦法知道他們能做出什麼……

「如果廣大民眾突然了解了這樣的東西,人們將對自己的行為失去自信——他們會開始鑽入自己靈魂深處的黑暗中。他們會徹底無法理解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你看,人類存在的根源是瘋狂——所有動物心底的那種盲目的侵略性的衝動。如果人們意識到了這一點——如果有大批人用存在解放或自己管自己之類的口號來表達這種瘋狂——那就是人類文明的終結。不管我們用什麼樣的法律、武力、或規章來約束,一切將完全失控!

「人們把別的人撕碎,互相殘殺,破壞、毀滅,這些徵兆已經開始顯現——這個人吞下融化的炸藥自殺——那個人倒上汽油自焚而死——另一個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中心性交。當沒再有什麼理智的行為可以作為攻擊對象,籠中的野獸就開始毀滅自己的心智——」

「啊呀——」

年輕的偵探從正在腐爛的骨架旁跳開。剛才,正當他想把仍然塞在骷髏嘴裡的惡臭的勺羹取出來時,那骷髏的牙齒扣下來,咬住了他的食指,咬掉了指尖的一小塊肉。

「小心呀,」警官疲憊地說,「一切動物生命的根基就是那張帶著如饑似渴的吞噬慾望的嘴巴,巨大的野性之口……」

(十二)

在那具裸露著大腦的骷髏上,殘留的一隻眼球開始變松,有力的彈簧替代了消失的肌肉,正在用腫脹的舌頭和堅硬的牙齒咯吱咯吱地咀嚼著那塊小小的肉屑。

(完)

凶暴な口
The Savage 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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