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

因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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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爱(节选)

作者:微笑的孩子

Episode 1

欧阳

从欧阳死的那天起,我们都不再纯洁了

从那一天起,妻子就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理解
她是太伤心了
遇到不幸的人们总会在两种时候不太表露自己的悲伤
一种是他够坚强
一种是他明白自己走不出来了

欧阳去世的这些日子来
我也浑浑噩噩的
好象一瞬间就忘记了许多事情
即使是对欧阳的事情也不是那么伤感
我只知道
我要安慰身边的这个女人

我走到妻子的身后
我尽量走得很轻,很轻
她正在冲咖啡
浓的,黑咖啡

碰的一声,我撞倒了她身后的椅子
她回过头
我故作自然
她的表情忽然难以名状
有一些难过
一些孤独
一些恐慌

欧阳的离开已经成为我们这段时间天天想起却又不敢面对的事情
妻子在回避
看都不看我一眼
只是在我面前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打扫卫生,清洗衣物,浇水培土
渐渐地,我已经习惯
被她忽略
就这样看着她

每天晚上,我还是会俯在她的耳边,用最温柔的句子来安慰她
那些我们初次相识的时候
她也曾给我的句子
然而现在
妻子只是把身子蜷缩在被子里
不住地颤抖

原来寒冷能让人颤栗
回忆也可以
妻子陷在了对欧阳的回忆里
就遗忘了我
这是让人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终于,这个家已让我感到陌生
还有孤独
一个陌生的女人
天天在我面前演出着伤心的默剧
太过投入的她
却忘记了唯一观众已经黯然离场
究竟还剩下什么
还深深铭刻在生活的每一个瞬间?

我决定离开
于是大步走出家门
推开门
我看见一个老人笔直地躺在地板上
没有眼眸
但我知道他正看着我

你要离开了?老人问
我说是
你明白我们为什么会离开么?
我说是因为孤独罢
老人摇摇头说年轻人,有的人即使再孤独也不会离开的
是因为遗忘
如果已经知道被遗忘了,你还会不会在那里等她?

谁遗忘了谁?
还是
我们遗忘了自己?

最后,我还是决定向妻子告别
她在煮咖啡
浓的,黑咖啡

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你还记得
多年以前曾斩钉截铁紧紧要拥抱的某个人么?
如果早知拥抱之后迟早要相忘
你还是不顾一切张开怀抱么?

妻子没有理我
只是一颤
恍如隔世般回过头来
对着墙上我的黑白照片

欧阳
是你么?

Episode 2

她是一个很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她随时都可能自杀。
她自杀过许多次。
我是她的心理医生。

我成功地控制住了她的病情,这样的病人,我处理起来已经是轻车熟路。

她把我当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我曾经告诉过她,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
那是通往幸福和快乐的门。
我只是帮她找到了那扇门。

她说,我不是帮她找到了那扇门。
我其实就是那扇门。
漫漫人生,其实她曾经过许多扇门。
可惜每一扇门她都没有敲开,而是把她隔绝在深渊里。
所以,她常常绝望。

有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喜欢上了她。
可惜,她是病人,我是医生。
我还是一个专业的医生,
凡是专业的意思就是像机器一样冷漠。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结婚了。

我也许是她的那扇门,但我的那扇门绝不应该是她。

她是个敏感的女人,自然意识到了我的回避。

她开始把自己关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只有我,轻轻推开房门的时候。
一丝亮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才会微笑。

我知道她在卑微地乞讨,
一扇偶然会开启的门,
施舍的点点亮光。

我的专业告诉我,
这一切不会改变,只会变得更糟。

我的决定很残忍,
我蹲下来,
我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
我告诉她我没有爱过她,
我宽慰她如果放弃一切都会好的。

她默默地听,
懂事地点头。

我知道这样很苦,
所以我们才会生病。

临走的时候,我嘱咐护士看好她,
迈过了这一关,她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一切都会好的。

就在第二天晚上,我被一阵闷响的,有节奏的敲门声惊醒。
她来了。
我回头看看,妻子在卧室织着毛衣,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

她用力地敲门,
用力地希望有一丝阳光能照在干涸的脸上。

这个时间我能怎么做?
我只能选择残忍,
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是这样,
敲打着一扇永远不会开启的门。
那么,这扇门既然永远不会开启,
门外有没有阳光,
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声让我心里猛地一震的巨响,门外再没有了声音。

我打开门,她倒在了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我这才明白心里的那扇门如果彻底关上,
生与死对有的人已经不再重要了。

法医来了,用专业的语气告诉我,她是活活撞死的。
用来敲击房门的,不是手,
而是她的头颅。

看护她的护士也来了,我没有责怪她,
最应该被责怪的人其实是我,
我是杀人犯。

护士冷冷地看着我,用专业的语气告诉我,
她是应该颅骨骨折造成的死亡,
我随口说我真没想到她会用那么大的力气撞门,
护士的眼神突然变了,深吸了一口气,用有些恐惧的语气说:

“昨天晚上,
她就在医院跳楼自杀了,
她的手和脚,

全摔断了。”

Episode 3

人树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笑容还有些拘束
说起那个男人的时候,偶尔会擦擦眼泪
那是个多好的男人啊,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
这几年她过得有些难,衣服也开始褴褛了起来
可是说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她苍白的脸上就会有些血色来

我知道她曾经活过那么一次的
也许残忍的不是背叛,只是时间

有个朋友告诉我这个世界是疯狂
所以我们必须疯狂地生活
不用在乎很多事情

他在乎,我其实明白
眼前这个女人也在乎

只是时间总是让我们遗忘很多东西
爱过谁,恨过谁
在什么时间,对着谁痴痴地微笑

我安慰她,那只是一个很简单爱的故事

我的人生留在了他那里
她怨恨地说
可是那些温柔的片段,可恶地印在回忆里
就像影子,永远摆脱不了
只有在黑暗里存在
我恨他
但是离开了他我该怎么办?

她把我引进暗房,我看到了那个男人
像一棵树的树根一样,躯干已经变得扭曲,身体盘在一个大坛子里

我的手段很高明的,他还活着,女人笑着说
我把他的骨头全部打碎,然后从琵琶骨穿进钢钉把他支在坛子里
再切掉他的嘴唇,这样每天就可以灌溉粮食进去

现在好了,我们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也许爱一个人,就应该把他变成植物,养育着他
而且不管时间怎么变换,不管他的枝叶怎么伸长,都不能离开我的身边

女人在我面前咯咯地笑

我在他要离开我之前,就有了他的孩子

她俯在男人变形恶臭的身体上,温柔地说

Episode 4

腐烂

肮脏而湿润的地板,恶臭又冰冷的空气

一个简陋的土炕上躺着一排干瘪的人影,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
炕旁边,有一具深度腐烂的尸体

虽然戴着口罩,可我还是几欲呕吐
我把录音笔小心地对准土炕最里面那老人的嘴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
谁能相信
世上有这样悲惨的人活着

死去的是谁?我问
老人瘦得像个骷髅,眼眶深陷,屋里没有电灯所以光线昏暗,所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已经瞎了
是我的大儿子,老人说,他想离开我,所以就死了

老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肩膀附近有的地方有细小的破皮,似乎可以看见肋骨
我打量了一下他身旁油腻破烂的被单,有一个空当,还有被翻开的痕迹
下面露出一些黄红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好象真的是有人离开了
于是那个人就死了

这样活着
我们都明白死了可能会更好一点
但是
人总是喜欢本能地选择痛苦地活下去
这就是人的精神
也是人的悲剧

不知道是多久的事情了,我的女人丢下了孩子离开了我
老人的声音气若游丝
从那一天起我就发誓,我这一家人再不依靠任何人,任何事,我们要自己活下去

我怜悯地看看床上躺着的人们
他们有男有女
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

只是选择活着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忍住颤抖
问老人最后一个问题

他们
都是自己选择躺在这里的吗?

老人的眼里突然在黑暗中发出带着渴望和骄傲的目光
他说:
一开始,是我要他们留下来的,现在他们,谁也不能离开了
然后
我们继续
在繁殖

不信,你揭开被子看看

我头皮一阵发麻
用不止抖动的手鼓足勇气揭开泛黄的被单

被单下的土炕上
长着密密麻麻的血管
从老人的身下发散出来
连接着每一个人
他们瘦如骨架的身躯上都爬满了血管

我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在大儿子的位置上,有一些断裂了,但断裂的血管纠结在了一起,盘着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婴儿的头部已经成型,头盖骨却还没有完全合拢,里面是微微蠕动的血管和神经

这是我的孙子
老人惨淡的脸上扑满了幸福的光芒

Episode 5

孩子

和妻子离婚以后,我便光明正大地和男友同居在了一起。
妻子走的时候几乎什么都没有要,还给我们留下了一大笔钱,一幢房子,还有一个才满月的孩子。

坦白地说,
我和男友的日子是幸福的,
我们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
我们拥有自己的小小世界。

男友是一个很年轻,很害羞的大学生。
他不爱说话,说话很小声,笑起来脸上居然有两个酒窝,
比女孩子还好看。

在我们的世界里,
我们常常玩一种角色扮演的游戏,
我们的生活总是很新鲜,很刺激,
有时候我是老公,他是妻子,
有时候我是男朋友,他是女朋友。
我们都很投入,
动情的时候,真的会有笑有泪。

男友对我的孩子很好,比任何一个母亲都还要温柔,
看得出来他真的喜欢这个孩子,
恨不得这也是他的孩子。

我会不会怀孕?
有一天男友依偎在我的怀里突然问我。
他的眼神居然像少女一样羞涩又惶恐,给我带来了强烈的快感。

原来这个游戏,他比我还投入角色。

不会。
我柔声说,
抱紧了他,
朝朝暮暮。

可是从那天起,
他似乎摆脱不了这样的角色,
每次缠绵以后都会焦虑不安地问我,
我会不会怀孕?
我真的会不会怀孕?
就像所有偷尝禁果的女孩似的紧张不已。

你怎么可能怀孕?
有的时候,
我开始厌烦这样的游戏,我很想这样说。

看着他清澈纯真的眼神,又忍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投入角色,
他越来越焦虑,
甚至买回来很多测孕试纸,一张一张反复地测试,
他甚至悄悄听保育广播。

我究竟会不会怀孕?
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问。

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终于忍不住对着他大叫,
你是个男人!

他好象根本就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流泪,抱着我的孩子,
温柔地,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不怕怀孕,
可是孩子万一不是你的怎么办?
我好想要一个你的孩子。

从那天起,
他每天都要抱着我的孩子流泪,
看见我的时候,
他走了上来,
拉住我的手。

我的孩子一定是你的,
对么?
他的嘴唇不停地发抖,忐忑地说。

我终于到了极限了。

我厌恶地推倒他,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
滚!
我咆哮。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用几乎绝望的声音说:
你不相信孩子是你的么?

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冲出了大门。

等我回来的时候,本来打算告诉他我们分手的。

他穿着孕妇装,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他的痛苦的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僵硬地透着甜蜜的微笑。
他的腹部高高地隆起,孕妇装上全是血迹。

我的孩子也不见了,
因为他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我的孩子塞了进去,然后用线缝上。

他临死的时候,
用血写了几个字在墙上。

亲爱的,
我有了你的孩子。

Fin.

火车的轮回

火车

作者:小汗

第一次见到人死,是在小学二年级。学校的大门正对着远处的铁道,每天都会有火车轰轰隆隆地经过,那时我们一群小孩子就会跟着火车疯跑。

有个男孩不是学校的学生,他是个傻子。每天在我们放学后他都跟着我们,一边跑着一边流着口水。我们叫他跟屁虫,他却一直对着我们笑。

我们骗傻子往火车上扔石头,一听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就嘻笑着跑开,剩下傻子一个人被大人训斥。

一天下午我们远远看着火车开来,却还是着傻子跑过铁道。

当我跳下铁道,风从背后把我的头发撩起,我听到了傻子的尖叫。

那个傻孩子的上半身倒在我的脚下,他的下半身却在铁轨当中被压成了肉饼。大人们用草席把他的尸体盖上,我却一直疯了似地抓着他露在草席外的手,那手冰冷已经没有了一点温度。

我不喜欢穿白衬衣,讨厌的要死。

从那以后,我变得沉默少语。每天都盯着学校外面的铁道发呆。

因为大人说那条铁道有鬼,我想看到傻子。

铁道的附近有两根电线杆,它们之间的距离一米多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里成了杀狗的地方。

大人们将狗四肢分开绑在两根电线杆之间。轻轻一刀,狗血便飞溅到电线杆上,那红红的血在灰白的电线杆上异常的明显。

那两个电线杆周围的地上从来没有长起过草,血色深深嵌入地面,我用小脚轻轻踢着那里的石子,我听见石头相撞的声音,那声音像狗叫。

我就这样在铁道边踢着石头,一直到深夜。

妈再不让我去铁道那边玩,她知道一次就打我一次。打过就抱着我哭,那时我就会轻轻摸着妈的头发,妈的脸颊。

妈不哭。

我喜欢火车,每次都偷偷躲在铁道下面的草丛中盯着火车经过。我仔细地数着每一列经过的火车,火车开得好快,我总是不能清楚地数清火车的节数,但有一次例外。

大人们说那个人是自杀的,当火车经过时他飞跑着冲了过去。我来回地数着火车的节数,是十三节,数了两次都是十三节。

那个人的把枕木都给染红了,一大团好像是盛开的花。花的中间是嵌着白点,那是脑浆。

可惜火车只有在撞了人才会停下,有一次我看过一只猫在经过铁道时被迎面而来的火车撞飞。火车依然像风一般地飞弛而过,猫却像树叶一样飘到了空中。

后来我找到了那猫,它飞到了铁道下面十几米的地方。它的肠子散了一地,四肢不停地抽搐。它喵喵地叫着,我却没有一点办法。

小猫,你很疼吗?

我同学家养过一只纯种的波斯猫,两只不一样颜色的眼睛好像是大大的玻璃球。我每次去同学家都把它抱在怀里,弄得一身猫毛。

有一天,同学笑嘻嘻地告诉我,他家的猫在门口的马路上被压死了。

我想起了被火车撞死的猫,问他,猫的肠子出来了吗?

不,发现时已经被过往的汽车压了好多次,扁扁的成了一片。

后来我开始不断变换着学校,最后一次转学我已经四年级。

我的同桌是一个黑黑的女孩,她用左手写字,右手用漂亮的手帕包着。

我坐在她的右面,她的右手总放在书桌里,只有写作业时才用右手压着课本。

那里面包着什么?我指着她的右手。

她解开手帕,我看见光秃秃的手臂,手臂的一端有着人字形的缝痕。

好看吗?两年级时坐火车时被车门压到,右手当时就跟鸡爪子似的,医生说怎么也留不住了。

每天早晨光她都扎不正辨子。早自习上她放开自己的头发,于是我帮她抓着发辨,她用唯一的左手给自己绑好皮套。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转过学。

小学毕业时,她用手帕包着的右手轻轻摸过我的脸,我假装睡得很熟一动不动。

手帕里面肉肉的,很柔软。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因为我们在不同的中学和高中。

知道她自杀已经是我大学毕业以后的事了,很多人都对她印象很深。

因为她的右手,还有她的孤僻。

她高中毕业时无法报考大学,有人说她整个高中从来没有笑过。

我去了她家,看到了她的遗像。她黑黑瘦瘦,头上的发辨依然后没有扎正。一丝浅笑挂在嘴边,如同十年前一般羞涩可爱。

她喜欢过我,这谁也不知道。我在高中时就收到过她的信,可是我却把那些信都撕碎扔到了学校后的山上。

跟我一起去看她的遗像的是一个警察,一个只有右眼的警察。

他哭了,泪水只从那只独眼中流出,几年的医学生活让我在第一时间里就发现了他的左眼是假的。

她是怎么死的?

她妈告诉我们,她是卧轨自杀的。瘦小的身子像是树叶被风吹入铁轨,一瞬间就被火车车轮碾得粉碎。

你为什么一直在找没有右手的女孩子?我问警察。

警察低下头,从自己的左眼里取出那个假眼球。动作熟练,像是从烟盒中抽出香烟一般轻松。

那粒假眼有着琥珀的颜色,在阳光下闪出耀人光采。

我五年级时坐火车,被窗外的石头打中了左眼。那时我痛得乱撞,后来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尖叫,我把那个小女孩的右手夹在了火车过道中的铁门里。

我手颤抖着从他递过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我从来不抽烟。

等我从北京的医院里回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孩的右手已经没有了。可是我一直没有见到她,因为她治好了手以后就搬了家。

你去查谁扔的石头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警察笑了。

是一个傻子。听说后来被火车轧死了。

……

我问妈,为什么我害怕穿白衬衣。

妈沉默了好久,那次傻子被轧死时,你的后背上溅了好多血。整个一件白衬衣都花了,那几天你晚上都会惊醒,抱着我哭……

不久我穿了件白衬衣去参加了警察的葬礼,葬礼上黑压压都是穿着警服的人。他的局长在念悼词时说因为警察的左眼看不见,所以当第二个匪徒拿着刀从他左面冲上来时,他还在紧紧抓着右边的匪徒……

野性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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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之口(凶暴な口)

作者:[日]小松左京
翻译:赵海虹

(序)

完全没有理由。

为什么需要一个理由呢?人们总想要为每一件事都找出理由,可真理是永远无法解释的。所有的存在为什么是现存的样态?为什么是以这种方式而不是别的方式存在?

那种理由,还没有任何人可以解答。

他望着窗外磨牙,胸中怒火熊熊。有时候,这种愤怒突然之间就把他淹没了,在他躯体的中心弥漫着一种剧烈的无理性的冲动,一种无法对任何人解释的毁灭的冲动。他猛地拉上窗帘,用力吸气、收紧肩膀,然后回到里屋。

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毫无价值、荒谬可笑的。活着是一件荒唐无益的事情。首先,这个毫无价值的玩意儿——我自己——就荒谬得让人无法忍受。

为什么这样荒谬?

「为什么?」——还是这个问题。

毫无价值,荒谬可笑,仅仅因为它就是这样。每件事——财产、科学、爱情、性、生活,老于世故的人——自然、地球、宇宙——所有令人作呕的污秽,让人沮丧的愚蠢。所以……

不。根本不是所以,而是无论如何,我真的要去做那件事。

我要去做。他无声地喊:我确实要。

当然,这将和别的事一样愚蠢——事实上,在一切各式各样的蠢事中间,也许是最愚蠢的?但至少这件事有那么一点刺激——一种锐利的感觉。也许这个详细周全的计划的核心就是一种疯狂的尝试?也许是这样,但至少——

我就要开始做的这件事是任何人在头脑正常的时候从未尝试过的。

毁灭世界?历史上有千千万万人有过这样的狂想。而他这个想法不是那么陈旧的。不可能有更荒谬的想法了,只有它才能扑灭他心头的怒火。我内心的火焰被一种高贵的绝望扇起来了……

(一)

进入内室,他锁上门,打开灯。现在——这想法使他两眼放光——现在开始了。

清冷的光线照亮了房间。一个角落里摆着一台家用电烤箱;一组煤气灶、一部切片机、大大小小的平底锅、一套刀具、一个装满各种调味料和蔬菜的壁橱。旁边是一个自动工作台,设置了全套程序,可以进行人类有史以来对身体进行过的任何外科手术——不管是难度多大、多么复杂的手术,即使是最大的医院里才能做的,这里也都能完成。手术台旁边,是一些假肢:手、脚;任何一种最先进的人造器官。

万事具备。他花了整整一个月时间去策划细节,又花了一个月准备工具。据他推算,作好全部准备至少又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好,那么——让我们开始吧。

(二)

他脱下裤子,爬上手术台,把控制器的许多电极接在身上,扭开摄像机。

开始了——

他用一种戏剧化的姿势拿起手术台支架上的注射器,检查压力刻度,调整设置——调高了一点,因为这是第一次注射——然后把禁用的麻醉剂注射进他右大腿。

大约过了五分锺,这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扭开了自动手术机。机器运作时吱吱呜呜的声音;自动指示灯熄熄亮亮;他的身体不由自主被向后猛拉,同时黑色的机械手延伸出 多个分支。

桌上凸出的夹子固定住腿的胫部和足踝 。一只钢爪握着一个消毒纱布包往下滑到大腿和骨盆的连接处。

电子解剖刀如丝一般细细地切过皮肤,所过之处非常炽热,几乎没有鲜血流出。切开肌肉组织……露出大动脉……用钳子把肉夹下来……包扎……切除并处理感染的肌肉表面……嗡嗡叫着的轮转机锯条旋转着切向股骨。锯条切中了骨头,那一刹那他闭上了眼睛。

几乎没有什么震动感。当内置钻石头的超高速锯条切过骨头时,只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同时给骨头切面敷上混合的强力酵素。在精确的6分锺内,他的右腿干净利落地同躯干分离了开来。

(三)

机器用纱布擦拭他浸透汗水的脸,然后递给他一杯药水。他把药水一口饮尽,深吸了口气。他的脉搏在飞快地上升,更多汗水如雨般涌出。但几乎没有失血,也没有什么近似疼痛的感觉。神经治疗很管用。不需要输血。他吸了一些氧气,以缓解头昏眼花的症状。

他那条和身体分离的右腿直挺挺躺在床上。透过透明塑料的绷带,可以看到:一圈外围包着黄色脂肪的收缩的粉红色肌肉组织、白色的骨骼中心可见黑红色的骨髓。几乎没有流血。他望着这条膝盖骨突出的毛绒绒的玩意,几乎忍不住要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但是此刻没有笑的时间:还有更多的事需要做。

他休息了片刻以恢复体力,然后发出下一步工作的指令。

机器伸出一条机械手,抓起一条人造腿,把它安在刚才的切割面上;没有扎绷带的肌肉上药以后已经恢复了。人工突触中心的信息终端被与从切割处拉出来的神经叶鞘连在一起。终于,躯干的义肢被用带子和特殊医疗器械牢牢安在残余的大腿骨上。完成了。他试着小心地弯曲这条新腿。

到现在为止一切顺利。他极其小心地站起来:变化使他头昏、摇摇晃晃,但不管怎么说他可以站立也能慢慢走路了。假腿是用某种运动时声音很细微的轻金属制成的。没问题——够好的了——反正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坐轮椅的。

他举起自己的右腿从桌子头上放下去。腿太沈,几乎使他蹒跚了一下。他又一次在心里爆发了一阵野蛮的狂笑。我整个一生中一直拖着这些分量来来去去。切下这个肢体使他减轻了多少公斤的体重呢?

「好吧,」他咕哝着说,还在咯咯笑,「够了。现在该把血排干净了。」

他把这一大块肉扛上操作台,剥掉塑料包装,系住脚踝倒吊在天花板上,用他的双手挤压,从切口处放血。

(四)

后来,在洗涤槽里冲洗它的时候,上面的毛被水敷湿了,在所有动物的肢体中,它看上去最像一只巨大的蛙腿。他瞪着以古怪的姿势戳出不锈钢洗涤槽的那只脚的脚底心。

我的腿。凸出的膝盖,很难找到合脚鞋子的高脚背,一只运动员的脚上生的脚趾——这是我的腿!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恶毒的狂笑,在笑声中痉挛地折起腰。最后,这只见鬼的坚韧的运动员的脚终于完蛋了……

(五)

是准备烹调的时候了。

他用大切片刀把这条腿从膝部切成两截,然后开始用一把锋利的猪肉刀剥皮。大腿骨裹着看上去很可口的肉,很是粗壮。当然,这是火腿。筋腱很有韧性;他用硬切片刀切得大汗淋漓,很快在身边垒起了厚厚的带着肌肉膜的肉块。他把大块胫骨处的肉放进装满滚水的大罐子,加上桂皮、丁香、芹菜、洋葱、茴香、藏红花、胡椒粒、其它调料和辛辣的蔬菜一起炖。脚被他丢掉了,只从足踝处刮了些肉下来。他把腿肉中用来做肉排的都切了片、擦了盐和胡椒,并拍打肉片使它们变软。

我会有勇气吃它吗?他突然问自己。结实的肉团总会梗在他咽喉的某处。他真的能够把它咽下去吗?

他咬紧牙关,油一般的汗水流了下来。我会吃的。这和人类一直以来烹制并享用其它有智慧的哺乳动物没有什么不同:母牛和绵羊,那些温和的,无辜的,有着悲伤眼睛的食草动物。原始人甚至吃自己的同类;有些种族直到现代还延续着吃人的习俗。为了吃而杀掉动物——也许这中间有正当的理由。其它食肉动物也不得不靠杀戮生存。但是人类……

从他们存在的那一天起,贯穿人类历史,有多少亿万人被杀掉而连吃也没有吃?和那个相比,这样绝对是清白无罪的。我将不去杀任何别的人。我不会去屠杀可怜的动物。通过这种方法,我自己吃的是我自己的肉。还有哪种别的肉能像这种一样毫无罪过?

煎锅里的油开始噼啪作响。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大块肉排,犹豫片刻,把它丢进锅里。噼啪响的脂肪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他仍在发抖,他把轮椅把手握得太紧,几乎要把它折短了。

好吧。我是一只猪。或者,人模拟猪要糟糕得多:卑鄙,污秽。在我体内有个部分比猪还不如,还有个“高贵”的部分为比猪还不如感到无尽的愤怒。那个高贵的部分将把那比猪还不如的部分吃掉。这件事里有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么?

(六)

被烤得金黄松脆的肉排在盘子上滋滋作响。他往上面抹了芥末,配上柠檬和奶油,浇上肉汁。他拿起餐刀的时候,他的手在打颤,餐刀敲在盘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汗如雨下,用尽全力握住餐刀,切割,用叉子戳起来,然后提心吊胆地把它送进嘴里。

(七)

第三天,他截下了左腿。这一只,胫骨和全部表面都被抹上了大量奶油,用烤肉叉叉起来,架在旋转型烤肉架上烤了。至此他已不再恐惧。他发现自己惊人的可口:这个发现使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疯狂的情绪在他心底牢牢扎下了根。

第一周以后,事情越来越艰难了。他不得不切断了自己的下半身。

在轮椅的方便马桶上,他最后一次享受了排泄的乐趣。当他喷射的时候,他大笑了。

看看这肮脏的货色!我排泄的是我自己,在我自己的内脏中储存然后变成粪便!也许这是自我蔑视的最高形式了——或者是自我颂扬的最高形式?

(八)

当他失掉了髋骨以下的部分,两条假腿就基本没用了。但他还让它们留在老地方。现在是换下内部器官的时候了,他向机器的计算机咨询:「当我把肠子吃掉之后,还会有食欲吗?」

「它不会受什么影响。」这就是回答。

他抛掉了大肠,把小肠和蔬菜一起炖,把十二指肠做成腊肠。他用人造器官换下了肝脏和肾脏,然后把这两个器官做了小炒。肚子他先放在一边,放在装着营养液的塑料容器中保存。

在第三周的末尾,他换下了他的心和肺,最后,他把自己跳动的心切成细丝油煎:这是连阿兹塔克主持献祭的祭师都无法想象的事情。(注:阿兹塔克人:16世纪西班牙人入侵时期生活在墨西哥中部的印地安人部族)

(九)

当他开始把自己的腹部做成餐点时,他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人类是可以在毫无食欲的情况下机械进食的。腹部用酱油浸泡着,加上了大蒜和红辣椒。

在无数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被当作食物的产品中,有多少完全与饥饿无关、纯粹是由于好奇而被开发的?即使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人类还是会吃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如果他感到饥饿。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那种愤怒的感觉就像是用牙齿咬碎玻璃杯一样。

食欲的源泉来自于原始的侵略冲动:杀戮和吃食;践踏和粉碎;吞咽和吸收——那就是野性之口。

(十)

到现在,他的咽喉只能与一根管子相连。直接输送到血液的营养来自一个装满营养液的容器。内分泌活动由人造器官完成。在这张嘴的尽头,双臂都被吃完;唯一保留的是颈部以上的部分,而在第五十天头上,面部所有的肌肉几乎都被吃光了;剩下两片嘴唇在安装的弹簧支持下咀嚼。眼球只剩一只,另一只被吞进嘴里嚼掉了。

现在坐在轮椅上的,是和错综复杂的大大小小的管子堆在一块儿的一副骨架,在这副骨架上,唯一留存的是大脑和一张嘴巴。

不……

即使是现在,一只机械手臂正在剥去头皮,用锯条把头盖骨的顶部干净利落地切了下来。

在暴露的小脑上撒上盐巴、胡椒粉和柠檬汁,舀起满满一大勺——我的脑子,想到这是我的小脑。我怎么能尝这个东西呢?难道一个活人能够品尝自己脑浆的滋味吗?

勺子毁坏了灰色的大脑。没有痛苦——大脑皮层没有感觉。但到了这时,机械手舀出一勺勺灰色糊状的东西放到骷髅的嘴里,嘴巴贪婪地吞咽下去时,「味道」已经无法辨别了。

(十一)

「是杀人案。」警官从屋里走出来时,面对挤满出口处的记者们说,「此外,这是一起残忍、野蛮得难以想象的罪行。罪犯无疑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看上去像是某种变态的实验——身体被一块块卸下来,然后装上人工器官……」

警官处理好媒体方面的问题,进了屋,擦去脸上疲惫的汗水。

从焚化炉过来的侦探疑问地看着他。「录像带已经烧毁了,」他说,「但是,你为什么要说这是一次谋杀呢?」

「为了维持社会的美好与和平。」警官做了个深呼吸,「把它宣布为谋杀——指挥一次官方的调查——然后让它成为我的秘密。这次案件——抹去案件中的证据——它们完全是不合常理的。你不能让一个正常的市民看到在一些人心灵深处的疯狂和自我毁灭的欲望。如果我们做了这样一件事情,如果我们不小心让人们看到了内心寄居的原始的野兽——好吧,你可以肯定会有人学这个人的样。这一种人——你没办法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

「如果广大民众突然了解了这样的东西,人们将对自己的行为失去自信——他们会开始钻入自己灵魂深处的黑暗中。他们会彻底无法理解自己——完全失去控制!

「你看,人类存在的根源是疯狂——所有动物心底的那种盲目的侵略性的冲动。如果人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有大批人用存在解放或自己管自己之类的口号来表达这种疯狂——那就是人类文明的终结。不管我们用什么样的法律、武力、或规章来约束,一切将完全失控!

「人们把别的人撕碎,互相残杀,破坏、毁灭,这些征兆已经开始显现——这个人吞下融化的炸药自杀——那个人倒上汽油自焚而死——另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在城市中心性交。当没再有什么理智的行为可以作为攻击对象,笼中的野兽就开始毁灭自己的心智——」

「啊呀——」

年轻的侦探从正在腐烂的骨架旁跳开。刚才,正当他想把仍然塞在骷髅嘴里的恶臭的勺羹取出来时,那骷髅的牙齿扣下来,咬住了他的食指,咬掉了指尖的一小块肉。

「小心呀,」警官疲惫地说,「一切动物生命的根基就是那张带着如饥似渴的吞噬欲望的嘴巴,巨大的野性之口……」

(十二)

在那具裸露着大脑的骷髅上,残留的一只眼球开始变松,有力的弹簧替代了消失的肌肉,正在用肿胀的舌头和坚硬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咀嚼着那块小小的肉屑。

(完)

凶暴な口
The Savage 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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